篇尚方

五代十国群像

朱温已经不记得很多事了,只勉强地还能记得一些。犹记得小时候他家里穷三兄弟一起被赶来赶去的日子,他记得他坏兮兮导致人人都不喜欢他,他因此越学越坏并认为这在乱世中才是上上之道。他在黄巢手下打仗越混越高,他也背叛了黄巢投靠了朝廷以此成为一方霸主,他还记得他巅峰盛势时挑眉反问了一句:难道不加九锡,就不能当皇帝吗?

 

朱温狡诈毒辣,流氓痞气,没有他干不出的恶毒之事。在他篡唐称帝之后,事事却像是都不顺意了起来,惹得他整日遇到阻滞似的。

 

朱温正因为前方的战报烦了起来,他愁眉暴躁,目露凶光,将手中的战报猛地丢到了一旁。身边的下属全都颤抖着后退半步,任谁都不敢发出一声,因为现在的朱温喜怒无常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正常的话就能丢了脑袋。

 

此时,朱温正好瞄到案上有一幅墨字白纸,他捡了起来仔细端详,“此物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博王新做的诗文。”下属一作揖答道。

 

“友文啊……”朱温望着那张纸,捻须逐渐露出了慈蔼的表情,脸上的神情的一种难得的温柔。

 

下属们尽皆一脸不可置信,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过世界上能有让战败心烦的朱温露出慈蔼温柔表情的事。

 

李克用从小在沙陀部族里跟着父亲征战,他的家就是战场,战场就是他的家。他心中始终有一份大义在,那份大义凛然支撑着他攻城略地,也支撑着他在战败失意之时仍能苦苦坚持。天昏地暗,藩镇互伐,在这个乱世里,他要站出来拥戴唐室,与乱臣贼子朱全忠誓不两立。他望着自己那些个太保,发誓要将朱温的梁国消灭,绝不向对方低头。

 

那一日,连城犹拥晋山河,他在三垂冈置酒,命令伶人奏起了《百年歌》。临终时,他摊开手掌,上面摊着三支箭。床边,则是他那个被唐帝称之为“可亚其父”的儿子。

 

建国楼,朱友贞在廊下与皇甫麟相对恸哭。朱友贞哭,皇甫麟也哭,君臣二人就这么互相对着泪流满面。

 

朱友贞突然破涕为笑,“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跟哥哥很像?”

 

“博王朱友文吗?”皇甫麟悲痛摇头,“他是听了庶人朱友珪的伪诏自杀的。他一听太祖死前要为了传位给亲子杀了他这个养子,二话不说就赴死了……遗言是,为了传位给亲子杀他是人之常情,此生能成为太祖的养子他就很知足了,他赴死不后悔……”

 

“不,”朱友贞眼眶含着泪水,他笑了,“我是说朱友珪。我怎么会忘记我的哥哥?他是死在我手上的……可这不能怪我,他也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啊……我是说,冯廷谔杀完朱友珪再自杀,你杀完我再自杀,不是一模一样吗?”

 

“报应啊……”

 

顷刻后,建国楼廊下两尸两命。

 

李存勖从小到大做什么都是一副轻狂活泼的态度,仿佛他爱怎样就怎样,整个天地人间都是他的游戏世界。他是一阵风,自在如风的少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他,他永远贪玩永远自由。你们眼中的“天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游乐场而已。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游戏人间,死的时候亦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他总是单枪匹马带着一小支部队出去突击,每次都要老臣出来替他解围,要不是这些老臣救助,他早没命好多回了。他每次只是吐舌头做鬼脸,“略略略”,他李存勖爱干什么从来都是无人可以阻止的。

 

河东灭梁,以弱胜强。

 

晋师入汴梁,天下改变主人。

 

李存勖化身为活的战神,灭亡了大梁。华夏大地上,江山易主。方此之时,天下若有十分,七分都是属于他的,没有人比他锋芒更露。

 

在山峰上,高季兴笑着向他说:“陛下,臣听说这晋阳有龙气,是龙脉的所在,连上天都会保佑晋国,难怪梁晋争霸中,晋能够胜出,将梁彻底灭亡哩!”

 

“什么龙气不龙气的?”李存勖视线横过去白了他一眼,然后,他向前面伸出双掌,摊开自己的十指,视线通过自己的指缝望出去,望到了山下烽火连连的万里江山,他嘴角上扬,露出了骄狂肆意的一抹笑,“我以十指取天下!才与怪力乱神无关!这天下是靠我的十根手指打出来的,我不需要依靠怪力乱神!”

 

登基后的李存勖,换上了伶人的戏服,卸下了战时的战袍。“李天下”脸上是华美的粉墨,一颦一笑间,举手投足都是挥不去的心之情感,眉目的攻势能摧毁看客一切的烦恼。

 

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他的歌喉雄朗而动人,拖着长长的衣摆转过身,举起水袖置于面目的下半,只露出一双如水般灵动的眼睛。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兴教门之变,帝李存勖死于一支飞来的箭矢,倒在血泊里,后一名伶人冲过去点焚其尸。

 

李嗣源与李家父子并无血缘关系,但他仍然不改“唐”的国号。他将李克用的后代残忍杀死,将李存勖的后代逼入四川,李氏家族无一不人人恨他入骨。也许,他根本不配用“唐”这一个国号。

 

当上了皇帝,什么都有了,李嗣源觉得自己本该很开心才是。但李嗣源发现自己根本不开心。他发现他这辈子最开心的那段日子,是几十年前,当初跟在李克用手下打仗的时候。

 

自从石敬瑭当上皇帝后,人人都骂他没有骨气的耻辱蛋,堂堂中原华夏之主,怎么可以向蛮夷辽国低头,认为“儿皇帝”,将华夏之地燕云十六州割让于它?可对于石敬瑭来说,只要他和他的家人、他的部将能够过得好就行了。他的心里有想要守护的人,他想对他们好。他想当皇帝,他想每一个他所爱护或者对他有恩的人都能过上好的生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骂名他不在乎。

 

刘知远发誓,他此生是真心敬爱石敬瑭的。虽然他起了反旗,虽然他是夺了石家的江山,但他始终等到了石重贵被辽国俘虏离开他才称帝。当年那两次阵中的舍命相救,换来了石敬瑭留人奏请的提出,他从来未曾忘过。

 

郭威永远忘不了那天他在邺都为国家打仗时,那一叠绝望的报告送来时那五内俱崩的心情。噩耗是,他的家人被刘承佑全部杀光了。

 

被灭族的他化悲愤为力量,将大汉的江山抢夺,自己当上了大周的皇帝。

 

之后,他摸着自己最疼爱的养子郭荣的头,笑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父皇的继承人了,一定要成长为更加优秀的人主哦。”

 

“是!儿臣会努力的!”郭荣双目炯炯有神,眼神发光,用力地握拳。

 

这是郭荣毕生奋斗的心愿。他要证明给父皇看,也是要证明给自己看,他不输任何人!他不会让他的父皇失望!

 

南摧南唐,北破契丹,西败后蜀,东攻北汉……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和南唐那个徐知诰不一样,他不会回复本姓,宁愿一辈子不见生父他都不要不对生父以元舅之礼待之,因为他郭荣,永远是郭威的儿子!

 

当赵匡胤打倒了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敌人时,那些战败于他的敌人总会一个个用手指指着他不停痛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大罪人……先帝对你重用提拔,恩宠有加,你的一切都是先帝给的……先帝有哪一件事对不起你?大周有哪一件事对不起你?而你,居然欺他孤儿寡母,篡夺稚子的天下……先帝怎么想也没想过他一死你竟然这样背叛他……你忘恩负义!你恩将仇报!你如此做法,将来有何面目下去见先帝?相信先帝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气宇轩昂的赵匡胤每次都只会用他那剑眉星目直勾勾看着说话的那人,开口朗声道:“藩镇乱世,尔虞我诈乃是常态,背主忘恩的又何止我一个?昔年朱温降唐,杨行密立吴,哪个没有背主忘恩过?只是江山就在吾指缝中,是吾能力所及,合指即可取之,岂有不取之理?他日到了泉下,先帝要怎么降下罪责于我,我赵匡胤都一一领受。唯吾在生之年,必定要将天下收于五指囊中!”

 

宋师围金陵,李煜遣徐铉入朝谒见。徐铉行了个君臣大礼,低眉敛目地说:“我国国主李煜伺奉大宋的陛下,如同儿子伺奉父亲,未曾有过过失。国主因病未能前来朝谒,并不是敢拒诏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请陛下不要误会。”他的言辞极其恳切,“求陛下与我国保持和平。”

 

闻毕,赵匡胤拔剑而起,用剑指着徐铉,盯着徐铉怒斥:“不须多言,江南又有何罪?只是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在赵匡胤转过身来那一瞬,徐铉着实被震慑到了,因为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实在太耀眼,天空的繁星都比不过这刹那的光景。

 

当年,郭荣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招赵匡胤过来,“年轻人,你要做我的手下呀?只要你好好干,我一定不会亏待于你的。只要你努力,一定会得到回报。”

 

“主君!”赵匡胤向郭荣行了个严肃的军礼,“赵匡胤愿为主君上沙场杀敌,出死入生,万死不辞!”

 

听完,郭荣不笑了。他收起了笑容,变得一脸正色肃然,“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么拼命吗?”郭荣向赵匡胤问。“为什么你要这么拼命打江山?”

 

赵匡胤低下首,仿佛那个少年的身影犹在身侧,良久,他思索完几番才终于开口回答。

 

“因为我要……保护我弟弟!”他抬起眼,瞬间与坐上郭荣四目交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融为了一体。

 

徐铉走后,赵匡胤大手一挥,手掌指向前方,大声命令道:“兵发金陵!”

 

赵匡胤心道:光义……你等着……我一定留给你一个太平盛世的天下!我武人出身不识几个大字,所以我一定要让你读上书。我们乱世中人没有过过的理想人生,我无缘拥有的一切,我都要让你得到。我会为你遮风挡雨,保驾护航!只要我狠就够了,我不想脏了你的手!我会帮你将坏事做尽,将一切阻碍清除,让你不用当恶人就能坐拥天下。光义……等我……我一定会留你一个能让你幸福快乐的天下!

 

多年以后。

 

那名被侍卫拿下身上已被捅多刀的刺客趴在金殿的地板上,死到临头一地鲜血仍不忘大声痛骂:“赵光义,你到底有没有人性?你杀死太祖的一双儿子,杀害亲弟,逼迫皇嫂,逼疯长子,嫉妒幼子,强奸降妃,将降主一一毒死……赵光义!难道你就这么恨太祖?你很恨他?太祖怎么对你你心里不明白?他那么爱你,将最好的都留给你,难道你不是人吗?难道你没有感情?……宿命!为什么你要这样恩将仇报?难道这真是我太祖对世宗、大宋对前周恩将仇报的报应吗?”

 

“我恨他?”赵光义歪了下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一样,看着地上那个劈头盖脸骂他的人,他双膝蹲下,弯嘴一笑,“不,我爱他。我哥哥他有多爱我我都知道,我也最爱我哥哥了。所以我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世上没有人能跟我争。你刚才口中说的那些人,全部都是贱人,都是来抢我哥哥的,所以我要他们一一消失,我要让天下除我再也没有和我哥哥有联系的人存在!”

 

“你……你!你做的这些事情,远远超出了太祖的想象力!太祖做梦都没有想过,他最心疼的弟弟居然比他还狠!”那名刺客绝息了,只剩下赵光义一人在金殿之中。

 

赵光义站起身来,脸上变成了冷酷阴狠的神色。“那些和哥哥有联系的人,全部给我去死好了!”

 

赵光义率军亲征北汉时,先击溃援汉辽军,而后猛攻晋阳,终于攻下了晋阳,北汉灭亡。

 

“晋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百姓习于戎马,人性劲悍。盛则后服,衰则先叛,与汴梁星宿不合。唐、晋、汉皆于此兴盛,必是龙脉,有龙气……”赵光义站在山顶,低头遥望晋阳城中,没有表情的脸恐怖到了顶点,“传朕的圣旨,火烧晋阳,征伐数万人削平系舟山山头拔去其龙角,决汾水、晋水将晋阳夷为废墟,禁止任何人在此地居住,彻底将其摧毁!”

 

北汉灭亡后,晋阳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地狱。晋阳在宋朝的放火、决水、屠杀的人为灭绝下,从此凭空永远在地上消失。

 

三年之后,新的首府在距古晋阳城北四十余里的唐明镇重新崛起。嘉佑四年,设太原府治。

 

“当年梁晋争霸,晋赢而梁亡。唐、晋、汉、周、宋皆出自晋。晋势力得到了五次天下,梁势力被彻底铲除。结果梁都汴梁成为了历代国都,而晋都晋阳竟落得如此下场?”

 

面对太子的提问,赵光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要他们再也不想什么梁晋兴亡,总之,从今以后,这天下是赵宋的,是我们兄弟二人合手平定的。其他什么梁不梁晋不晋的,就让它埋进乱世历史的废堆吧。”

 

君不见,系舟山头龙角秃,白塔一摧城覆没。

 

汾流决入大夏门,府治移着唐明村。

 

鬼役天才千万古,争教一炬成焦土。

 

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来苦。

 

官街十字改丁字,钉破并州渠亦亡。

 

几时却到承平了,重看官家筑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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